1982 到 1985 年是羅大佑的「黑潮時期」,那個一頭捲髮、黑衣墨鏡的孤傲身影,以一人之力把臺灣流行音樂從「天真」帶向「世故」。他的歌充滿時代感,沉鬱滄桑的歌詞語言,一洗「校園民歌」的學生腔、文藝腔,展示著一個深沉抑鬱的「大人世界」,從青春情愛到歷史國族,勾引了所有自命早熟的青年。他對歌詞與旋律的「咬合」極為在意,常說「歌是語言的花朵」,文字化為唱詞,在唇齒舌間吞吐滾動,必須與旋律的收放起伏密密吻合。
就在羅大佑掀起「黑色旋風」的時刻,另一位出身「校園民歌」的音樂人李宗盛也嶄露頭角。情歌向來是歌壇主流,一不小心,便會跌入陳腔濫調、無病呻吟的醬缸。李宗盛擅以作論方式寫歌,總能找到獨特的切入角度,短短篇幅便唱盡你堵在心頭的感歎。1986年的個人專輯《生命中的精靈》,是華語樂壇少見的「內省」之作,深深挖掘生命內在的惶惑與悲歡,坦誠真摯。他對歌詞意象結構之銳意經營,對詞曲咬合之殫精竭慮,簡直有鐘錶師傅般的耐心。他獨特的語言質地,直白而不失詩意,語感鮮活,乍看像散文,唱起來卻句句都會發光。
羅大佑始終沉鬱而孤傲,時時把整個時代挑在肩上,連情歌都滿是滄桑的傷痕。李宗盛則擅長從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提煉詩意,煽情卻不濫情,輕盈卻不輕佻。他們二人示範了創作、製作的精湛手藝。羅大佑的歌承載著大時代的悲壯情緒,和那個集體主義、理想主義的時代有著千絲萬縷的糾纏。李宗盛的歌則幾乎都是個人主義式的內省,那些百轉千迴的辯證同樣只屬於「大人世界」,你得見識過江湖風雨才能體會。羅大佑的滄桑尚屬於一個猶然年輕的時代,李宗盛的世故則是一代人集體告別青春期的儀式。(改寫自馬世芳〈煙花與火焰的種子〉)